對安妮·埃爾諾的采訪 關于我 我的童年是在伊夫托(北諾曼底)度過的。事實上,我可以說是24歲,結婚的時候才離開那里。18歲以后,我在Rouen讀書,也是幾乎每周末,每個假期回去。我的父母經(jīng)營著一個賣咖啡和香料的小店,在城市和鄉(xiāng)村中間的一條路上,差不多五十米外,你就能看見田野。這個店幾乎占據(jù)了我們所有的生活空間......我跟我父母的生活幾乎沒有任何私人空間,就好像我們一直是生活在人們的注視之下。在我五歲以前的那個雜貨店,倒是稍有一點點,比方說它的廚房是和雜貨店與賣咖啡的地方分開的,但是在伊夫托這里,客人看著我們吃飯,看著我做我的作業(yè),等我到了十四五歲,我再也受不了這樣被注視的生活了。我呆在我的房間里不出來,我真的需要一點這種孤獨。我做著白日夢,夢想我再也不用過這種生活,夢想我可以住在一個安靜的大房子里。當我從學校里回來,我必須跟客人們打招呼,我不想說話,就迅速的壓低聲音飛快跑過,客人幾乎聽不見,當然父母也因此責備我。 這便是一開始的一種斷裂,基于我尷尬的童年與另外一種世界,那種我根本不認識,但班上那些中產(chǎn)階級出生的同學擁有的世界...... 現(xiàn)在我去巴黎,那些六區(qū),七區(qū)的地方,總有一種撬鎖而進的感覺,總有一種不屬于那里的感覺,我是來自住在城郊的鄉(xiāng)下姑娘,當我看巴黎那些區(qū)的人走路,他們的舉止,我會有種人種學家的研究態(tài)度。 …… 年輕的時候在家庭里,我承受的痛苦是不能分享的痛苦。有太多的東西我不能分享,尤其是與我的父親。我的母親她從來不說這樣的話,但我的父親會說——“我并不需要那些書來生活! 他是用一種現(xiàn)實態(tài)度說出來的,因為從他的生活意義來說,他的確是不需要使用到那些書籍。沒有人給他創(chuàng)造那種閱讀的欲望。他只讀完了小學,完成了基本的學習和計算,他12歲就被打發(fā)到農(nóng)場里去工作了。他可能永遠也不會明白我為什么要學習文學,或許我去學習科學,醫(yī)學之類的他可以明白,但是文學,文學是什么?我的父親從來沒有問個這個問題。 我發(fā)現(xiàn)西蒙波伏娃是在18歲的時候。首先我讀了她的《一個乖女孩的回憶錄》,這并沒有怎么觸動到我。這里講述的一種優(yōu)越的童年,與我的童年并沒有什么交集。接著,我讀了《第二性》,那具有真正的啟發(fā)。但那時候我并沒有把它與我做連接…….直到1970年,隨著那些女權運 動,我才意識到我所接受的教育真的是不傳統(tǒng)的那種教育,這讓我重新認識到我的母親。 我覺得是這種雙重影響,我母親對我的教育,和波伏娃的《第二性》,讓我對68以后那種女性寫作有了防御能力。當我在寫作時,我并不覺得我是用我的皮膚,我的乳房或者子宮在寫作,而是用我的腦袋,我的意識,我的記憶與文字斗爭。我從來沒有想過,我是一個女性作家。我不是一個女性作家,我是一個寫作者,只是我有些女人的故事,與男人的故事有所不同……對于一個女人而言,困難的是,(即使這種困難我并沒有感覺到),是將她寫的女性經(jīng)歷不帶有性別意識的去審閱。 1970年那一段女權運動,有些東西并不清楚。那時候解放女性的概念,就好像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,在那個概念里,中產(chǎn)階級的女性,與工人出身的女性,或者農(nóng)村女性已經(jīng)沒有了區(qū)別。但事實上并不是那樣。比如我的出身與那些博學多識家庭優(yōu)越的女人中間就有一個巨大的深淵。她們是不一樣的,成長經(jīng)歷完全不一樣。 …… 這一切寫起來是很沉重的,它讓我花了很多時間!犊諜弧愤@本書讓我談論這些。談論我出身的世界和我后來通過教育而抵達的世界,這種炸裂一直伴隨著我。 你覺得你的寫作是政治性的嗎? 說一本書就可以深刻的改變社會秩序,促使思想意識的變革,我是不相信的。但是寫作可以往這方向,探討更多的社會現(xiàn)實,但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選擇他的寫作性質(zhì)或者目的。那是自發(fā)的,用不著提問什么是我們給予寫作的意義。比如當我22歲時,我在我的日記里寫,我要寫作,是為了向我的出身反擊。我那時候是想說,我出身的社會階層。我那個時候用那個詞《race》(種族)是來自蘭波的詩歌《je suis de race inférieure de toute éternité》(我永遠都是一個劣等種族) 。十年后,我寫了《空櫥》,那是一本有政治意識的書。我書寫反對。反對那一種文化優(yōu)勢,經(jīng)濟優(yōu)勢,那種對女人在1972年恐懼暗中墮胎的某種支配,我書寫反對我所教學生時使用的那種有秩序的語言,那種規(guī)范的文明的語言,我選擇用一種更加大眾(低等)的語言,書寫不那么精致的結構。某種程度上來說,《空櫥》反對一切,像一種暴力。 關于寫作 你知道,哲學家clement rosset(非常棒的哲學家)說過,光看你自己,你什么也不會發(fā)現(xiàn)。當我寫作的時候,我沒有那種指著自己看的感覺,我看到的是一種記憶。在這些記憶里,我看到一些人,一些街道,我聽到那些與我無關的談論。我只是一個攝影機,紀錄這一切。寫作對于我而言,就是去尋找那些已經(jīng)被記錄下來的一切,組合成文字。有時候我自己會問自己,這些組合的文字,什么時候才是個盡頭。 你可以不以寫作的方式生活嗎? 當我不寫作的時候,我沒有一種在真實生活的感覺。就算腦袋里有些模糊的印象,那也是一段尋找靈感的時期,那段時間也不算是真正的在生活。只有當我真正的在寫作,并且清楚的知道我將完成它的時候,只有那個時候,我是在真正的生活,并且只有那個時候我有一種生活的很好的感覺。所有的一切對我而言,都像是在等待新的寫作。 對你而言,寫作是巨大的幸福還是巨大的痛苦? 我相信寫作不能由這兩者來定義;蛟S它是在失望與快樂之間交替著,寫作。寫作有時候是承載最痛苦的地方,但同時也是某種自由。即使我也承認,有時候?qū)懽饔行睦矸治龅淖饔,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兩者混淆在一起談論。寫作對我而言,不是用來懺悔,也不是用來坦白,而是一種建筑,一種制造。 …… 年輕的時候,當我閱讀普魯斯特,卡夫卡,伍爾芙,對他們寫作的痛苦,他們寫作上的問題,我無動于衷。我只對文本本身感興趣,而不是它的制造過程。我總是對自己說,對一個閱讀者而言,去了解作者寫作過程里那些每日生活和寫作過程里的各種問題,并不是真的有趣。我會把我工作的那些痕跡全部抹去,包括那些痛苦。我從來沒有讓人看過我的手稿,那些寫完的稿件,我也會燒掉。我不喜歡展示寫作過程里的痛苦,或許因為那里面有一些東西是異常的。我覺得寫作有點像一種贈予,但我們不知道我們給出的是什么。那些接受贈與的人,當然也可以拒絕。 |